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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島上的愛情     撰文 林秋玫 / 攝影 李潛龍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塊屬於荒野的角落,
無法以物質文明填補,必須回到自然,
留下「浮島上的愛情」印記,
就是我愛戀自然的方式。
 

 
 

也是竹林圍堤的鄉間小徑,半壁陡坡雜木蜿蜒,農舍錯落在暑日光影中。記得那時,我快步追趕自友伴手中滑飛的一只紅氣球。這空中的小紅點將我帶離熟悉的屋舍街道,並引領我來到一處陌生的水塘前。無法渡越的懊惱,使我只能仰看它消失在藍天綠林的更遠處。當我垂頭喪氣地跺腳時,滿池布袋蓮沁人的紫花,自腳下向前綻放,我不禁好奇地蹲下身來,從此蓮葉下的泥鰍、青蛙和蚱蜢便一一跳入我童年的口袋中。


「嘿!快看,那邊草裡好像有個巢。」友人興奮的叫喊聲,使我從回憶中驚醒過來。「哪裡?在哪裡?」我順著手指的方向張望,「喔!是個浮島,看來應該是小鷿鷈的巢沒錯,可是小鷿鷈呢?」一個火山型的小草丘堆築在草澤中若隱若現,赭紅池塘裡遍尋不著小鷿鷈的蹤跡,「或許只是個棄巢罷!」友人猜測。我連忙回過神來,心中暗自嘀咕:「就算有小鷿鷈住在這兒,我們這樣高聲喧鬧恐怕早就將牠嚇跑囉!」重新騎上單車,心中卻「孵」著個大問號,雙輪飛轉的風景一幕換過一幕,任誰也沒想到,這處停靠鐵馬的水泥護堤,在往後的三個月裡,竟成我藏身拍攝小鷿鷈的最佳觀察點。秋涼時節,我在此天光水影間,守候了一幕幕浮島愛情的悲喜。


 臨塘

 

      雲,像成群飛揚的白色羽毛,往南方的天空急急奔灑。再次想起浮島,已是初秋連續幾個風災之後了。晨光中,逆向而來的車隊正衝往城市的方向  
     。我路過柑橘、柚樹與仙草的農園,將車緩緩停在路邊,煞車聲驚擾了五隻八哥鳥的嬉戲,只見它們從稻田飛竄至防風林的樹梢,好像衛兵在城堡警
      戒竹林向陽的水田,而我要前往的正是竹林後陽光尚未照臨的水塘,一個小鷿鷈愛的浮島。

 

小鷿鷈生性機警,能潛善泳,由於腳短蹼大,位於身體的尾端,不便行走,農人便稱牠為『水鴨子』,是台灣普遍可見的留鳥,喜歡築巢在隱密的池塘、湖泊、水庫、沼澤等處。然而,此處的小鷿鷈早已身經百戰,熟悉各種聲音的干擾,遠處北二高鬧哄哄的車陣聲,是二十四小時無休的「背景音樂」,對於小徑上高速往返的車影及機具聲也不甚在意。這農家水塘與尋常水鳥,路人早已司空見慣,反倒是我在山徑臨塘佇足,卻招來路人的好奇。

有時,是載著兩包水泥的歐吉桑,搖搖晃晃地減低車速,朝我藏身處大喊:「喂!少年耶,有什麼好康的?有寶貝啊!」只見鏡頭裡的小鷿鷈一陣驚慌,霎時便潛入水中不知去向。有時,我剛捕捉到小鷿鷈覓食的特寫,身後突然傳來:「你在這裡拍照太危險,這種『水鴨子』到處都有,到別處拍吧!」我一臉錯愕地望向貨車裡紅花面罩的婦人,內心真是哭笑不得!鄉間小路車流並不大,但我連日拍照時隱偽的行徑已引起村民關切,有一回連警車都停了下來…..

 
      觀島 
      
 

藍天白雲豔陽,晴時多雲轉陰,太陽似露非露地在雲層後與我捉迷藏。清晨七點,陽光灑在防風林的一端,深淺不同的綠影在池中晃漾,襯托著小鷿鷈的黃眼、紅頸和嘴基醒目黃斑,使牠更顯精神。眼前的小鷿鷈離我約10公尺,牠挺直脖子坐在浮島警戒,只要我稍從護堤探頭,牠立即潛逃。於是,我便用樹枝搭了簡易的偽裝,蹲擠在水塘邊坡的草葉後,偷偷地注視著浮島上的動靜。然而,儘管有了枝葉的遮蔽,小鷿鷈似乎仍能察覺我的存在,始終不肯在浮島久留,「也許保持警覺是一種天性,是生存必備的基本姿勢吧!」我沉思著。不料,農人巡田的腳步聲,驚動了七隻夜鷺,牠們同時振翅奔逃,粗啞叫聲驚動池中所有的禽鳥,傳遞著有入侵者威脅的訊息。

經多日的觀察,浮島有移位的現象,島旁並有一枝新折的青竹,心中頓生疑惑與不安,深怕浮島受到人為的破壞。有時,浮島竟也成鱉作日光浴的好地方,而水池中最遠端的枯木,則是龜族們曬太陽的必爭之地。池中除了一對小鷿鷈外,還有兩隻常爭吵的紅冠水雞,牠們偶爾會從竹林中追竄嘶鳴而出,但小鷿鷈對此騷動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並不顯得特別得驚慌。

一日,我繞到對岸,隱身在低垂的竹枝與芒草中,用望遠鏡觀察到一隻小鷿鷈正向浮島游去,巢內的伴侶見狀即低頭前伏,不久,小鷿鷈便跳上浮島進行交配,約幾秒鐘便分開。兩隻羽色、體形相仿令人雌雄難辨的小鷿鷈,敏捷地輪流上下浮島、交班、覓食。當我乍見浮島凹處顯露白蛋弧緣時,心中驚喜翻湧,由於藏身的泥地濕軟,兩腳驟然失控,被踩壓的枯枝發出頑強的響聲,驚嚇到正覆巢的親鳥,只見牠立刻叨草蓋巢,潛身下水,瞬間便消失無蹤。稍後,牠出現在數公尺外的草澤,觀望許久仍不敢回巢。我沾染一身狼狽的污泥,滿懷歉咎地爬上岸來,當場痛下決心,短期內不再打擾這對愛侶了。



遠行

 

夏暑的餘威依舊盤據白日之際,秋日的腳步已悄然地在晨昏降臨。此時正是赤腹鷹自西伯利亞大舉南遷,造訪臺灣島嶼上空的時刻。南下賞鷹的時程已近,便託附友人接班觀察,只見他面露驚喜神色,自此每日早起,趕在上班前一小時來池塘探望,經他細心檢視,確認巢中至少有兩顆蛋受到親鳥的守護。於是,我便安心地懷著喜訊遠行。

 

我來到友人的柿園,台東多良海拔700公尺的瀧山頂上,背山面海視野遼闊,肉眼即可見赤腹鷹展翼群飛的銀光。中秋前夕,我在山寮小住十分愜意,但陰晴不定的天候,使我隔外想念小鷿鷈與浮島。一日,風雨咆哮了整夜,直到清晨仍未止息;雨,愈下愈大,我想像小河沿著馬路慢慢形成,不斷地匯流入水塘裡,小鷿鷈夫婦在雨中輪班的姿勢,因有了雨的屏障,那警戒的眼神與肌肉應該可以稍微放鬆吧!又不知赤腹鷹在振翅遷移時,是否也曾在雲層清朗的縫隙間,俯視過這方池塘的小鷿鷈與浮島呢?

 

      新生 

 

秋晨,三五農人協力採收田裡的仙草,成畦堆放,並在庭院中曝曬,山裡人家辛勤的勞作,此時處處散發著收穫的芬芳氣息。「小小鷿鷈出生了,快來看喲!」電話中傳來友人雀躍的聲音。正午,池畔豔陽高照。我壓抑著沸騰的情緒低頭潛行,期待浮島謎題的揭曉。只見親鳥在巢休息,從膨鬆的羽毛看來,已經待上好一陣子了。我因急於更換較佳的拍攝角度,移動的身影不慎中斷了牠的坐巢,牠跳下浮島卻不潛逃的反常舉動,使我目不轉睛地探查水面晃盪的玄機。 

 

浮島旁,兩隻幼雛從親鳥羽翼掉出正忙著張翅划水,「賓果!牠們不就是苦候多時的大寶和二寶嗎?」我心狂喜,無法言喻。剛出生的雛鳥擁有一身絕佳的保護色,與週遭乾黃枯草融為一體,若不是紅嘴、紅眼圈和額頂白毛洩漏了藏身的秘密,實在很難令人識破。此時的浮島是溫暖的安樂窩,親鳥會一面將幼雛納入羽翼蔽護,每隔5-10分鐘舉翅通氣;一面仍繼續坐巢孵蛋,直到所有幼雛破殼而出。


鐵律

 

秋末,池塘蕭瑟,東北季風漸起,氣象預告指出將有颱風來襲。我仍殷勤拜訪浮島,並與水塘新生兒相看兩不厭。當親鳥載運雛鳥出遊,四隻小小鷿鷈們從肩背處探出頭來,我彷彿也在「天鵝船」上瀏覽水上風光。當我正陶醉在四寶團聚浮島的可愛畫面時,小寶卻在出生後的第三天失去蹤影。幾日後,浮島邊的草叢裡,連續傳來幽微的鳴聲,我不禁興起一線生機。經幾番搜索後,只見三寶獨自在草澤中哀鳴,親鳥們已各帶大寶、二寶在遠處覓食。「三寶似乎也處境堪慮!」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

 

兩週後,大寶和二寶體格已是三寶的兩倍,約有親鳥的一半大,牠們在潛水或進食都佔盡優勢,並不時衝撞啄咬三寶的頭部,趁機奪取食物。因此,三寶總與牠們保持一公尺左右的「安全距離」,以免招受攻擊,這番激烈的爭奪戰,與一週前雛鳥們各自相安蹲坐浮島的和樂景象,有著天壤之別。 

納坦颱風過後,我趕往察探兩週大的三寶。午后,塘畔寂寂,遠方傳來無端的聲響,受驚嚇的夜鷺連忙掠池低飛,只見四朵水花同時在池心盪開,小鷿鷈一家正敏捷地潛竄水中。「三寶,已不在行列之中。」我明白,大自然「適者生存」的嚴苛鐵律,不曾為誰改變,唯有時間,能使我憂喜生波的心湖重歸平靜。 

 

展翼


初冬的水域仍隨處可見麻斑晏蜓、猩紅和善變蜻蜓凌空飛舞,就連不多見的彩裳與三角蜻蜓也點綴其中。雛鳥熱切的索食聲,催促著親鳥加快捕食的節奏,池塘裡洋溢著一片盎然生機。然而,此時的浮島已被親鳥肩背上的「移動城堡」所取代,少有修巢,僅成為雛鳥浮遊歇腳的中繼站。 

「大捲尾捕食蜻蜓的動作真是流暢優雅,如同花豹獵捕蹬羚。」我在讚嘆之際,瞥見枯枝上的翠鳥也蠢蠢欲動,一陣水花之後,但見小鷿鷈的親鳥已捷足先登,捕捉到一隻正在水草間產卵的晏蜓,並立刻將牠塞入雛鳥的粉紅小嘴中。那些誤闖領空的豆娘、蜻蜓、蜘蛛和蛾都難逃親鳥的利嘴,而這片豐美水塘蘊育無數的蝌蚪、小魚、龍蝨、和水蠆、恰成為小鷿鷈最便利的「自助餐廳」。


雛鳥稍長則由親鳥分別帶往不同的水域覓食,藉著出遊的機會,正是雛鳥觀摩潛水和避敵的好時機。親鳥會將頭埋入水中,示範潛水前預備動作,或帶雛鳥隱蔽在水草枯枝中,利用保護色以躲避天敵。雛鳥在親鳥周全的照料下,學習偽裝,學習捕食,也學習邁向未知旅程的展翼。 

回歸 

立冬。飽滿的稻穗閃映著金光,水黽浮泳的漣漪佔滿了半個池塘,草澤日漸凋萎,巢草傾毀,浮島重新回歸水塘。滿月換羽後的小鷿鷈,背上已無褐色縱斑,體型僅比親鳥略小些,牠們已快速學會所有獨立生存的技巧,並勇於探索水塘的各個角落。亞成小鷿鷈所有的學習都是為了遷移與別離;為了在另一處山林水塘築巢作準備;也為了迎接自己浮島愛情的降臨與新生作準備。 


池畔人車依舊匆匆,只有肯停下腳步,臨塘靜觀的人才有緣與小鷿鷈相見。返家學童的笑語自小徑上傳來,不知何時他們已依偎在我身旁,小手指向池中的小鷿鷈家族,向我流露熱切的眼神。在這心領神會的瞬間,我豁然明白:「那只紅氣球未曾真正屬於我,而我的心從未離開那方童年天真的水塘。」一座枯草浮島,使我再次停下腳步,彎下身腰,在陰晴風雨中,重新領略興滅得失的美麗與哀愁。
 

  

 

 

這是我和秋玫所於2005年所發表的第一篇觀察,剛開始投給大地地理雜誌(已經停刊),接受了卻遲遲未登。後來好不容易刊登在2005年7月號(標題改為 "鄉間小塘的秋日守候" ),卻是結束營業終結版,文章被支解成圖說,殘念。後來秋玫將登出的文章部份改寫,轉投高雄打狗文學獎,得到散文組佳作,也算扳回一成,這裡分享的是原汁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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