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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簑羽鶴的第一個黃昏

  

午后四點,正是印度國小學童返家的時刻。夕陽斜照在塔爾(Thar)沙漠中的奇慶(Kitcheen)小村,早歸的男童在沙丘上追逐嬉戲,女孩們需幫忙母親刺繡或汲水,而多數的父親則到外地討生活。

 

那些圍攏在我身邊的村童,不斷地伸出小手扯弄我的衣褲,黝亮的大眼打量著我的微笑。突然間,「一個盧比,一個盧比...」有人壯膽索求,接著三五村童應聲而起,那看似無邪的眼眸背後,事實上早已明白訪客施惠的可能機率。「筆,一枝筆。」背書包的女孩用生澀的英語小聲叫嚷,她靦腆地向我揮動一枝鶴羽,示意交換一枝鉛筆。我順勢拉起她的小手緩步走上沙丘,攜手漫步的喜悅暫時淡化了這令人尷尬的請求。

 

眼前,出現一位汲水返家的女孩,伶俐的身影越過荊棘路徑迎面而來;她雙臂高舉,十指緊扣水壺緣口,壺身閃映著斜陽的金光,令人無法直視。我從稜線眺望四周,左側低緩平坦的沙地上,一彎湛藍湖水遠映天光,駱駝蹲踞在老牧羊人的背後靜默地守望著羊群;右側由枯樹撐起的天空中,上千隻簑羽鶴正忙不迭地鳴飛起降,湖岸旁亦集聚為數壯觀正伸頸飲水的鶴群。這奇幻的場景,便是我遇見簑羽鶴的第一個黃昏。

 

沙丘上的戲碼

 

遠方,鶴影雜沓。

 

一位穿著傳統白長衫的男子正攜兒返家,他手牽紅衣小童走進灰色迷離的鶴影中,兩人的衣角隨風浪一路翻飛,人鶴相映成趣的畫面,不禁使人遐想「天上人間」的景致。

 

我沿著鬆軟的沙丘前進,彷彿走進一波波凝固的赭紅海浪中。成群的簑羽鶴高立在起伏的浪頭上,或引頸駐足或低頭覓食,牠們始終保持約30公尺的警戒距離,隨時偵測著入侵者的企圖。我弓著身體小心奕奕地潛行,鶴群即慢慢往前踱步,當我試圖更近一步時,鶴群便不約而同地凌空飛越沙浪而去,只留下我的悵然在沙地上發燙!

 

更遠處,一朵低飛的「烏雲」遮蔽了晴日,盤據湖岸上空久久不散,並不斷發出「嘎-嘎-」的喧囂鳴聲。那正是薄暮時分前來喝水的簑羽鶴,牠們撲翅展翼,嘎啞鳴聲交錯著登陸與起飛的身影,岸邊隨處可見散落的鶴羽,置身其中著實令人驚懾。終於,我藉著石柱的遮蔽,得以在近處仔細觀察簑羽鶴家族的動靜。

 

成年的簑羽鶴身長約89公分,頭、頸、腹為黑色,下頸部的黑色羽毛長而尖,下垂至胸,背部有藍灰色的長羽覆蓋,形若披簑。簑羽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徵是由眼延伸至後頸的弧形白羽,有如南極仙翁的兩道長眉,模樣十分逗趣可愛。亞成鶴體形則略小些,全身為石板灰色,頭部為灰白色,左右耳羽各有一簇灰色細羽。不論是在天空遨翔或陸上休憩,總可觀察到亞成鶴居於兩隻成鶴之間,受到親鳥細心周密的保護。

 

  天色漸晚,一位身穿黃色紗麗的婦人朝沙丘前來,她鼻翼上的小花金飾,不久便在我眼前閃爍,「納瑪斯特!(Namaste)」我連忙雙手合十,用剛學會的印度語向婦人點頭問好。不料,手中的鶴羽被我驟然低降的下巴撞壓,羽莖應聲彎折。這笨拙的行禮惹來村童們譁然大笑,婦人風霜的臉上頓時泛起幾許溫柔,也笑開我的錯愕與不安,女孩雀悅地回到母親身旁,右手拉著紗麗,左手緊握著鉛筆。當夕陽西下,她們轉身離去時,腳踝上的銀鈴雙雙在沙塵中叮噹作響。

  

冷意襲人,最後一抹日光即將西沉。我再次凝望層疊沙浪,兩湖像一雙古老大地的眼睛,注視著日月蒼穹的更替,也凝望鶴群春秋的聚離。「這雙深邃無語的眼睛,想必也閱盡沙丘上無數悲歡離合的戲碼罷!」我心想。村童們大聲高唱逗趣的歌謠伴我走下沙丘。在朦朧的光暈中,他們一如戲棚上扮相鮮明的小人偶,隨著樂音節拍不斷扭動身腰,天真活潑的樣貌化為長串靈動的翦影,在我行過的黃沙地上黑白分明地標記著。

 

暮色也將我的身軀烙印在鶴羽滿佈的沙礫地上,長長的影子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想要趕在日落之前伏行到鶴群中,一起嚐嚐湖水的味道。

  

夜鶴鳴空入夢來

 

費洛帝(Phalodi)小鎮位於印度北方的交通要塞,七百年前以產金銀礦富極一時,今日巷弄間仍處處可見精雕細琢的窗櫺與石柱,令人遙想昔日車水馬龍的榮景,及仕女於閣樓窺望街景的旖旎風光。然而滄海桑田,小鎮早已沒落多時,徒留紅沙岩的雕樑畫棟見證興衰。華燈初上,我投宿在一座古宅旅店。暮靄中登樓遠眺,四方皆是傾毀的廢墟,大地蒼茫無語,我彷若一滴下墜的水珠,滴落在滔湧不絕的歷史洪流中,頓時遺失了時空與方向。

 

村落裡,傳來每隔兩日送水的消息。水,在此以荒漠聞名的拉加斯坦(Rajasthan)省,每一滴都是彌足珍貴的。由於沙漠中營生不易,近年又逢久旱不雨、農作歉收,印度政府雖提供修築道路的輔助方案,但仍有為數甚多的勞工必須離鄉背井到城市謀生,平均男子每日工資約200盧比。村落中的婦人則多以刺繡為副業,每日約可得50盧比補貼家用。儘管,沙漠庶民生活清苦,但仍信守「眾生平等」的宗教觀,由於全國六成人口為素食者,篤行不殺生的文化信仰。因此,許多過境候鳥或野生動物都可在印度得到適當的庇護。簑羽鶴這成雙成對攜子遠來度冬的鶴鳥,更是獲得村民青睞,將其天倫之愛譜歌填詞在民間傳唱,歌詞內容大致描寫村落已婚婦女,思念外出工作未歸的伴侶,祈望斯人能如簑羽鶴般到來,早日全家團聚,共享天倫。

 

走進小鎮窄巷裡,最能感受到印度傳統生活的人文風情,各色牛隻安步街頭,裁縫師就著燈泡低頭裁綴新衣,布莊裡各色紗麗與婦女相互爭豔,雜貨店裡琳琅滿目的零食包使孩童留流連忘返,賣甜食的三輪車上堆滿酥脆可口的小餅,騎腳踏車的小夥計挨家挨戶的送牛奶,寺廟飾以各色菱形玻璃散發著奪目光彩,長相俊美的亞利安青年殷切邀約,一路友善熱情相隨,溫暖了沙漠小鎮的寒夜。

 

夜深人靜,鶴鳴劃過長空穿透屋頂而來,將人的思緒帶離凡塵飛上雲霄。我默想:「簑羽鶴在中亞寬廣的大草原上,築巢、育雛,到印度過冬。在春秋兩季遷徙時,以7500公尺的飛行高度飛越興都庫什山,有些則遠抵非洲撒哈拉以南。」

 

閉著眼睛,想像群鶴飛越千山萬水尋覓度冬地的壯麗景象,感覺時空快速向上推移,床旁兩扇朱紅拱門,牆上繽紛的掛畫,透著昏黃街燈的華麗窗櫺,瞬間皆褪去顏色,消失無蹤。殘月高掛,我感覺自己安睡在迷宮般廢墟底層的小床上,斷垣殘壁矗立身旁,餘火灰燼般的流雲彷彿要將天空燒出焦味。此時,遠郊斷續傳來土狼的嚎叫,簑羽鶴箭簇般的隊伍凌空而至,牠們穿過雲層的縫隙,就著月光飛越廢墟和小床的上方,也越過寺廟上的尖塔和駝峰上的星光。

 

 天光鶴影共徘徊

 

翌晨,狼嚎已不復聽聞,耳邊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叩!叩!叩!」,門上的古老銅鎖已將昨夜夢境封存於黑暗國度。「早安!」迴廊裡侍者忙著招呼應答,屋外狗群吠鬧、摩拖車轟隆作響、汲水婦人環飾叮噹沿路作響,寺廟僧人高聲祈禱誦經,一聲聲催喚著沉睡中的小鎮。清晨五點,我將裝備整理妥當,睡眼惺忪地在微光中穿越古老巷道,往奇慶另一處餵養簑羽鶴的村莊(Birds Feeding Home)前去。約二十分鐘後,車子停在一處小聚落前,簡樸的方形石屋錯落在寬廣的黃沙地上,晨霧輕挪時倍增神秘氣息。

 

破曉時分,空氣仍十分冷冽。白日開始在東方調色,青藍的天空變換著紫紅的流彩;夜晚卻仍在西方眷戀徘徊,銀月鑲嵌在墨藍長巾上,隨著黑夜離去的步伐漸行漸遠。旭日東昇之際,簑羽鶴自四方鳴飛而來,由明月的一方,向朝陽乍起處盤飛不息。抬頭仰望,蒼穹如一巨大的走馬燈,鶴群黑灰的身影在旋轉變化的晨曦中,不斷向前展翼高飛。我望著飛梭般的鶴影,在紅橘與紫藍的織錦中穿編著疏密不同的圖案,有如置身在天光鶴影共徘徊的圖畫中。這時,突然有一隻冰涼的小手扯動我的衣角,我低頭探看,一件繡有孔雀、鶴鳥、大象與花朵等童趣圖案的披肩橫展眼前,小女孩的臉瑟縮在灰麻寬巾中,她提高聲調向我兜售:「兩百盧比!兩百盧比!」語畢,只見村童們揮舞披肩從四處奔來,此起彼落的吆喝聲終結了破曉的靜謐。

 

簑羽鶴也在瞬間轉移了方位,往前方一處石屋飛去,我急起直追登上小樓,眼前的景物隨之豁然開朗。遠處沙漠綿亙,間雜多處低矮樹叢,石屋與牧羊人點綴其中;近處石砌的餵食廣場中鶴群密佈卻又顯得層次分明,牠們井然有序地啄食地上穀物,少有爭先搶奪,空中不斷有鶴群翩然降落於場內空曠處,牠們緩步朝著進食的鶴群靠近,許多鴿子也來湊熱鬧,廣場中一派各自相安的平和景象。不知何時,石垛牆頭佇立著一隻亮藍翠羽的雄孔雀,牠靜靜地俯視這片湧動的「烏雲」,形成有趣的畫面。我站在天台上觀鶴,鶴的降臨彷彿伸手可及,甚至可以感覺到鶴羽拍擊時拂面的涼風,初次與野鶴如此近距離接觸,胸臆間充滿著喜悅與感激的悸動之情。

  

我在天台四周展望,對街倚門的婦人和女童頻頻向我兜售刺繡長巾,男子群聚在屋角聊天看報,村童們則跟隨在賞鶴的人潮中玩耍。屋院中的小羊正低頭吃草,襁褓中的嬰孩睜大眼睛好奇地仰望飛掠天井的簑羽鶴,母親抱著他躲在門後,露出一襲紅紗麗和不安的神色。當我正為此納悶時,但見一臉慌張的屋主前來關切,他強作鎮定地指著地上的石板說:「那是...那是昨天才新砌的,還不太堅固呢!」我一聽不由得兩腳發軟,心中冷汗直冒,立刻退回石屋一角。這時,屋主才放下心中的大石頭,重新將手裹回紅色的披肩裡,露出釋懷的微笑。

  

奇慶廚房-簑羽鶴的人間天堂

 

奇慶,因位於印度首都德里的西南方,臨近巴基斯坦,正是簑羽鶴由中亞向南度冬遷徙的理想中繼站,多數簑羽鶴的越冬地為巴基斯坦。相傳多年前奇慶有一位愛鶴的富翁,因對長途遷徙飛行的鶴群心生憐憫,便派人餵食,經年累月人與鶴之間便建立了長期的信賴。

 

簑羽鶴約於150-200年前就開始定期造訪奇慶。牠們的先頭部隊通常會在每年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抵達,九月中旬則是簑羽鶴報到的旺季,直到隔年二月底三月初才離開。奇慶村民基於眾生平等的信念,將餵食野鶴視為文化的一環,對於這些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呵護有加。每日早晚各餵一次,「菜單」以黃梁穀物為主,並佐以當地植物的草根、草籽為副食。在鶴群來訪的尖峰期,每日所消耗的穀糧高達800-1000公斤。

 

近年,印度有一民間組織「麥羅基金會」(Maloo Charitable Trust,Kitcheen)提供資金援助,委派專人負責砌造廣場及固定投食餵養,因此吸引了更多的簑羽鶴前來。據初步估計,今年秋天約有15000-20000隻的簑羽鶴來此報到,少數簑羽鶴索性不再南飛,而選擇留下度冬,現在奇慶(Kitcheen)便順理成章成為簑羽鶴的專用廚房(kichen)哩!

 

晴日朗朗,鶴群鳴飛不斷。一位負責餵鶴的青年來到小樓,希望訪客留下觀鶴感言。領隊兄即席寫下:「觀魚起道心,養鶴悟禪性。」的佳句。透過翻譯之後,餵鶴青年黝黑的臉上立刻浮現燦然笑意。在這心領神會的剎那間,簑羽鶴,化身為陌生世界中心靈交流的「天使」,將人們自天涯海角攜來的善美訊息緊密相通。我徜徉在充滿「野性的呼喚」的觀鶴樓上,不禁自問:「我行萬里路而來,除了親見野鶴理羽、啄食、齊飛、鳴叫,我還看見什麼?」「在家鄉島嶼的沙洲,不也有遠道而來的嬌客黑面琵鷺,和成千上萬的度冬候鳥,人和野鳥間的互動是怎樣的光景?牠們未竟的旅程又如何?」走下樓台,我再次走入黃沙天地間,心已隨野鶴撲展雙翼,遨翔無邊天際。

 

走下石階,再轉過屋角,便步入了鞋匠的家,尖塔造型的駱駝皮鞋,雙雙陳列在工坊幽暗的角落,如一座座沉默的古城樓。出了門口,陽光跳躍在孔雀漫步的泥地上,婦人晾曬的紗麗在風中招手,遠方的簑羽鶴漫飛在各色布幔間。十點鐘了,村童往學校的方向,我往回家的路上,野性未馴的簑羽鶴往牠們遷徙的旅程,奮力展翅...

 

未知的旅程

 

窗外,低雲飛掠,印度風鈴在家門叮噹響起。

旅行歸來,當我仰望家鄉繁榮市景,時常會想起荒漠中鶴與人的故事,及簑羽鶴安危未卜的旅程。全世界15種鶴中即有9種遭遇存亡威脅,相對於瀕臨絕滅、喪失棲地的丹頂鶴、美洲鶴而言,擁有龐大族群與廣闊棲地的簑羽鶴,顯然是較為幸運的。然而事實上,在艱辛的遷徙旅程中,有些族群幸得人類善意庇護而展翅高飛,但也有族群因破壞農作而慘遭射殺和毒害,牠們直接飛進死亡的幽谷而折翼;那些以運動射擊、食物、寵物為名的獵捕行動,使得飛越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上空的簑羽鶴飽受威脅;而取道北非和土耳其上空的簑羽鶴現已瀕臨滅絕。我思索著,面對候鳥棲地逐年消失的窘境,人們在中繼站提供的支援可以維繫什麼?

 

我也無法不思索,當一波波遷徙的候鳥飛抵臺灣上空尋覓中繼站時,這壯觀動人的奇景背後隱藏些什麼故事?當牠們隨風而來時,我們真正給予的是什麼?當牠們展翼離去時,我們真正擁有的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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