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南寮,風是一切的主宰。

一把椅子,在金城湖的水域中孤立多時,因潮汐漲落,變化著水漫的高度。風,吹吻著無言的海岸,和大花咸豐草耐旱的舌狀花。翠鳥、磯鷸、小白鷺、和紅冠水雞都曾迎著風在這寂寥的椅背上落過腳。一個不再被人眷戀的位置,一個遠離原來位置的人,竟隨時光浪潮的漂移來到城市邊緣,在此隔水相望。 

度冬


        陰時多雲,晨霧。

車窗外,快速道路沿著頭前溪向海峽伸展,遠處青山襯著一列飛羽,約兩百隻鸕鶿齊向北飛,中途調整隊伍後,接著又快速恢復成一字橫隊。眼見牠們飛行的方向,既非有鸕鶿渡冬的寶山或峨眉水庫,我便好奇地加緊馬力沿路追趕,終於看到一群黑色的大鳥迎著冷冽的強風,在頭前溪出海口的沙洲上聚集,牠們的初級飛羽早因長途跋涉而破損嚴重。經短暫停歇後,牠們便又風塵僕僕地沿著河道向海口處展翅,直往竹北蓮花寺的方向飛去。

「牠們應是飛往漁獲豐富的山區水庫覓食吧!」我雙腳深陷泥灘,像是一隻受傷而仰望天空的孤鳥,焦急地在天際線上追索著隊友疲憊的身影,並猜測著牠們可能落腳的航向。我心裡明白,「我是再也無法同行度冬了。」

 


        浪濤襲來。風,一陣強過一陣。

潮間帶的泥灘地上,千百隻蟹族出洞覓食。空氣冰涼溼黏夾雜海港特有的鹽腥味,一個勁兒地竄入鼻尖。這味道使我憶起與小友初次到此捉螃蟹的情景,身形瘦小、頑皮機警的友伴用一條紅塑膠繩逗弄大螃蟹,螃蟹基於攻擊的本能,不斷揮舞著碩大有力的螯,當大螯箝住塑膠繩後便死命不放。友伴見狀大樂,順勢將繩子往螃蟹身上抖繞,大螯忙不迭地又補上一箝。如此你來我往,不久,巴掌大的螃蟹竟因濫用挾箝的優勢,而招來被繩索綑繞無法動彈的命運。

自幼在山林中長大的我,突然被海灘上生死掙扎的一幕所震懾,胸口因興奮與驚恐同時擠壓而幾乎窒息。轉瞬間,時近中年。海灘上浪聲依舊,而今我雙手緊握、博命攀掙的紅繩,竟如一條伏行多時的巨蟒,冷不防地從山徑竄出,將我全身囚困襲捲,噬人的劇痛從胸肋間蹦裂開來,使人幾近昏厥。
      

海浪擊岸,濤濤不絕;大風阻行,候鳥振翼。前進之必要,覓食之必要,平衡之必要。我知道,這風雨綑縛的痛楚險阻,是生命起伏與無常的啟蒙。
        

海霧

 海霧較之前更濃了。

「嘎伊!」「嘎伊!」高蹺的鳴聲迎風穿破霧氣而來,我焦急地向空中搜索,卻怎麼也無法識別牠們的方位。 

        陽光,消失在厚重的雲層之後。風,突然增強。

我枯坐在黃槿密林中,透過枝葉間隙窺視著池面,鉛灰色的雲層遮蔽了天光,所有的色彩也同時消失了。濃霧陣陣從湖面相繼飄來,不久湖畔便完全沉寂下來,週遭景物頓時變得十分溫柔,不再顯示任何細節。正涉水覓食的小白鷺在池心猶豫了好一會兒,似乎仍未習慣這從天而降的靜寂,最後,牠決定藏身草叢,靜觀其變。海霧飄渺,沁入密林。一群粉紅鸚嘴穿過我藏身的灌叢,牠們圓潤嬌俏的身形如同音符一般,在藤蔓橫生的五線譜上跳動著樂音的位置。一隻高蹺慢慢走入我的視線之內,我靜默不動,並停止書寫。牠則繼續前進,岸邊水深,餘波蕩漾,步步逼進牠的下腹。偶爾,我倆對看一眼,牠並不察覺有異,肢體形態一派悠然,我也覺得十分心安。這是我初次如此近距離觀看一隻水鳥,沒有透過觀景窗,不帶任何獵取的心情,只有寧靜與欣喜。


潛行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已將襯衫與皮鞋束之高閣,改以「自然忍者」的打扮,穿著迷彩衣與雨鞋。每日清晨,隱身在車河之中,朝著與城市相反的方向前進,來到港南的「秘密花園」探望高蹺。不論在車上、草叢或密林中,我嘗試用各種角度來記錄高蹺的動靜。

夕陽即將西下,我連忙鎖定高蹺池心追逐嬉戲的畫面。鏡頭裡,一群高蹺振翼凌空,在金色粼粼的波光中留下靈動的翦影耀眼的霞光和攝影時的專注,使我完全無視於眼前五公尺處正覓食的彩鷸。

對我而言,彩鷸是濕地的一首無言歌。牠的秘密生活,也是我嚮往已久的觀察主題之一,但生性隱密謹慎的彩鷸,宛如行蹤飄忽的枯葉蝶,一旦飛入樹林亂草中,總令人無法輕易察覺。

此時,牠不聲不響地出現眼前,不知牠已停歇在枯草低垂的田埂上多久光景。仔細一瞧,彩鷸母鳥身旁共有七隻公鳥警戒守護。每當有外敵入侵時,牠便以最快的速度躲入枯黃稻桿叢中。對於一身乾褐斑駁的彩鷸而言,遇到危險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保持不動,除非兵臨城下必須立即撤離,否則靜默蟄伏本身即是完美的偽裝。


關於偽裝,我心中的荒原也處處潛藏慾念之鳥,它們就如潛行多時的彩鷸一般低調隱忍。當我竭盡心神追逐名利霞光時,它們也從未消失,只是我視而不見,無法察覺。當燦爛盡退,暮色低垂,晚風輕拂中,再度與之素面相見,頓時覺得格外心驚。      
                                 

高蹺

 

我日日追逐,涉水輕移時紅嫩高挑的長腿….

 

當東北季風開始吹起,四海為家的高蹺便由西伯利亞南下度冬。由於台灣島嶼恰好位於候鳥南遷的路線之一,因此氣候溫暖的南臺灣便成為牠們理想的落腳地高蹺這被華盛頓公約列為二級保護的鳥種,在四草有龐大的繁殖族群,也曾在西濱公路七股沼澤發現300多隻。據記載其繁殖高峰在5-8月,偏好在有植被的隆起土堆築巢。由於近年來牠們的族群有向北擴散的跡象,此時,正值二月寒冬,牠們卻早已在金城湖畔為尋覓愛侶而奔忙。

 

白身黑翅紅腿,外型優雅的高蹺鴴,在求偶期間的爭執好像永無停歇之時,牠們以鳴聲來加強彼此間的連結,辨視敵我。只要有一隻挑起爭端,其他公鳥則會立刻合鳴。牠們有時三五成群,從海岸河口的潮間帶飛入,帶著高亢的嘎嘎聲,一路鳴飛而至,大聲地宣告戰局。不一會兒,五到十隻的公鳥已開啟爭端,先是彼此叫囂,再則驅趕追逐,跳躍翻飛,其姿勢優雅輕盈,卻又殺氣騰騰,不消多久,勝負不清不楚的結束,既無贏家也無輸家,純粹是君子之爭。當配對完成後,牠們則會兩兩離群,尋覓適當的築巢之地。有些尚未配對成功的雄鳥,會選擇水田的稻桿、池中的枯木甚或泥灘上的寶特瓶,來練習交尾技巧,雄鳥會躍蹲其上,雙翅高展,在東北季風的餘威中努力保持平衡。 

 

 

春耕

 

 

三月,苦楝的花苞與新芽在枝條末端綻現。 

 

農夫犁田時,新翻的黑泥因耕耘機的推移,將田埂框架內的綠草翻換不同的圖案,一群前來覓食的黃頭鷺,在小狗的驅逐下,不斷地圍著耕耘機打轉。

 

焚化爐旁的一畦水田,仍未見插秧,約有兩百隻的高蹺聚集在油菜花田和白千層之間,飛逐嬉鬧,聚散優雅,場面煞是壯觀。成群環飛的高蹺掠過焚化爐煙囪的紅和農田上空的藍,黑白身翼不知飛往何處停歇?

 

 

微風輕輕推搖黃槿葉脈的篩網,晨光自蟲蝕孔洞緩緩落下,迷離光影流瀉在我隱身的密林。往事如塵,近若咫尺,想要伸手攬取,卻只盈握一掌貪癡。穿過錯落橫斜的枝葉,我仰望天邊遠晴,綠繡眼的鳴聲在頭頂成串響起,逆光中只見牠們活潑的身影跳躍枝頭。雜木林的另一端,不時傳來翠鳥俯衝下水的聲響,直接而乾脆,間隔約五分鐘。「翠鳥在俯衝捕魚時,如何判斷水深?如何不被池底的軟泥亂草所陷,獵獲時又如何即時騰身而起呢?」思緒漣漪在一池靜水上漫溢開來….驟然,一聲震天巨響,自雲層上空轟隆而來,幻象2000疾速劃破天際,使我從沉思中醒來。

 

眼前的沙洲上散佈著15個高蹺的巢,每當有新的高蹺前來尋覓築巢之地,便會被沙洲上的高蹺群起圍攻,驅逐出境,牠們黑白的身影在空中伶俐起落,像是一場臥虎藏龍的對決,又彷若一幅行氣蕩然的狂草。 

 

 

繁殖期間的高蹺領域性極強,但互助性也高,就連生性兇猛前來覓食的魚鷹,也在高蹺輪番的圍攻下知難而退,無法越雷池一步。

 

高蹺喜撿拾礫石、瓦片、石塊、貝殼等為巢材,在淺灘有低矮草叢的沙洲上築巢,一窩約產3-4個蛋,由公鳥和母鳥輪流孵蛋。

 

 

 當高蹺交配時,母鳥會將頭低伏,尾部平伸。公鳥則在母鳥左右圍繞3-6圈,並不時整理胸前的羽毛,用尖嘴打水,待公鳥準備妥當後,便輕啄母鳥頭部一躍而上,當公鳥完成交尾的動作時,牠還會伸出翅膀輕拍母鳥,就地繞個半圈圓弧,臉頰相親。在這綠水悠悠的天地間,有緣得見浪漫相隨的鳥禽愛侶,一份對天地有情、人間有愛的信賴不禁油然而生。

 

 

 

新生

 

 

 

友人來報,今年的第一隻青斑蝶已飛至竹南海濱的防風林。果不期然,幾日後,牠們以每分鐘20多隻的頻率造訪金城湖,皆是成雙成對低飛而來。零星的紫斑蝶與青斑蝶,陸續飛掠湖畔,緩慢從容,卻又堅定果決,方向皆朝北,不知是否正沿海岸線找尋歇翼產卵之地?

 

豔陽高照,無風。

 

苦楝紫色的小花日見盛開,春雨使草木長得更茂盛,我必須小心辨認路徑,才得以再度通往我的秘密花園。

  

一對白頭翁飛到我前方,以尖喙啄剝樹皮,原以為牠在覓食小蟲,細看牠叼銜滿嘴枯樹皮,才知是為收集巢材而忙碌。粉紅鸚嘴也在藤蔓間跳躍,扯下可用的細條飛回巢區。我在藏身的李氏禾草叢中,見到一隻剛剛晾翅的青紋細蟌,池畔的枯枝上亦停有六隻初羽化的橙色蜻蜓。而遠處,正抱卵坐巢的高蹺親鳥因難耐烈日,也頻起身喝水,或涉水下蹲將腹羽沾溼,以避免巢溫過高而影響卵的孵化,這水池四周無處不正散發著新生的訊息。 

 

 

五月,晴日朗朗,熏風習習。我躺睡在城市邊緣的草地上,那重新覓得的生機,是綠林縫隙中乍得的一縷暖晴。

 

       池邊草叢傳來澤蛙熱鬧的鳴叫聲,東南方的水域闖入幾隻正覓食的青足鷸。幾日不見,高蹺的巢區已多出新面孔,兩隻毛絨絨的幼雛蜷伏在巢中休息,活動力尚弱的牠們,微睜小眼好奇地向四方探看。另一隻才破殼而出,溼滑身軀還留有卵殼碎片,模樣十分惹人憐愛。我按捺著興奮的心情,仔細察看巢中動靜,一枚啄了小孔的蛋,正伸出小嘴。由於破殼過程十分緩慢,親鳥坐巢時會將殼卵壓碎,以利幼雛出生。親鳥也會出聲將幼雛誘離巢區引至淺灘,並蹲坐沙地,方便讓幼雛躲入腹下遮蔭。這緊臨海岸的沙渚,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小小生命悄然形成。 

 

雷笑

 

       烏雲聚攏,雷笑隱隱。

 

       岸邊草叢裡,黃白斑點的野貓不經意地冒出頭來,默默地注視著池中的高蹺,從牠的體型與親鳥相較,也許幼雛才是牠覬覦的對象。當我離去時,一條約兩公尺長、手臂般粗壯的大蛇,無預警地自草徑竄出,與我撞個正著,四目相交時,不禁各自驚身縱跳。待心神落定後,人、蛇兩離,互不相犯,誰也不再回頭,各往自己的道路奔去。當我再次沿碧草而行時,風雲變色,悶雷四起,一朵無端飄進的烏雲,已然遮蔽萬里晴空。

 

 梅雨 

 

夏日,點燃木麻黃綠色的火炬;南風,催促候鳥返家的訊息。

 

山脈青青,兩具白色風車聳立其間,慵懶葉片撥轉烏雲下的雨意。

 

 連夜雷聲,潑灑傾盆大雨,斷續的閃電預告著梅雨季的來臨,山林海涯瀰漫著一股焦躁不安的氣息。

 

雨停風勁,我沿著河水的流向,來到出海口,來到我的秘密花園-高蹺的家。變奏梅雨和強勁南風的催逼下,潮水不斷向河口推進,使得沙渚變成一片汪洋。放眼望去,只見一隻高蹺母鳥不斷發出低鳴聲,正引領三隻在水中浮沉的雛鳥遠離家園,草叢邊還有一隻高蹺蹲坐其中,至於其他的高蹺已不知去向。水,吞噬了池中所有的巢位,也奪走了雛鳥短暫的生命,更終結了高蹺初春港南的育雛。

 

           四海為家的高蹺一路御風而行,在春暖花開時節,暫以金城湖為家,不料卻橫遭惡水撓阻,一季好夢徒勞無功。「育雛失敗的高蹺會調整築巢策略,重新另覓繁殖地嗎?」「新竹還有更適合牠們繁殖的地方嗎?」我思索著。水,沉默且堅定。或許,它才是真正支配生命流動的隱形力量吧!  

 

 奔流 

 

 

 

連日大雨,所有的河川帶著城市的陰影與污垢,急急向大海奔流而去。遠來的燕鷗不約而同從海口向內陸河川溯飛。百來隻白翅黑燕鷗和黑腹燕鷗在狹小的河道上盤旋,矯健的身影在湍急水瀑上逐浪紛飛,展翅定點,下掠叼食。牠們垂直伸展腹羽和黑翼,在轉彎的瞬間,停翼、減速、求取平衡,成群白翅閃爍的亮光,將自身點化成一條空中長河。

 

 

雨歇乍暖。假日午後,港南步道遊人放聲高歌,清朗激越的男聲由遠而至,穿過林葉伴隨海濤而來。不久,一列自行車的輪轉飛馳耳際,三輪車上熙攘的兒歌笑語,由近漸遠,最後消失在緩緩輕曳的海風中。此時,荒野與人間的距離,對我而言,僅是樹牆隔開的兩個各自奔流的世界。  

 

樂音罷歇,湖畔再度歸於寂靜,灰頭黑臉的單音從身後的枝枒間傳出。鷦鶯和白頭翁的鳴聲間歇伴奏,巡飛天際的燕子也尚未離開。野鴝在身後的木麻黃中婉囀啁啾,我找尋許久後,才在枯樹破葉間窺見牠喉部的一抹豔紅。 

 

黃昏,霞光穿破層層烏雲,綻放金光。

 

一身拙趣的埃及聖鷺,緩緩從潮間帶覓食回巢。三隻遠道而來的黑面琵鷺,是初夏蟬鳴時造訪港南的嬌客,吸引遊人關切的目光。 
 

 

我再次來到荒煙水漫的岸邊,靜看湖面上那把久經風雨的舊椅,和它不斷變形搖晃的倒影,空中再度傳來高蹺「嘎伊!」「嘎伊!」的應和鳴聲,心中不禁燃起一線希望。剎那間,我彷彿已在這個位置上坐定多時,讀潮汐起落,如閱過往;讀湖中日月,似照自身,並在風雨呼嘯中,飽覽了飛羽下的陰晴風光。

 

 

 

 

 這篇文章是老婆大人寫的,紀錄2004-2005年我們在新竹港南觀察水鳥的點滴,原文獲得2005竹塹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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